2021 年10 月,由小說《上海之死》改編拍攝的電影《蘭心大劇院》上映,一時間成為城中盛事。而小說的作者虹影,卻在此刻回到自己的出生地重慶,導演她人生中的第一部電影《月光武士》。
從孤獨的寫作者,轉變?yōu)橐粋€集結眾人之力去講故事的人,在永不倒流的長江水中,虹影一遍遍逆流而上,在時間的巨流中采擷月光下的珍珠。
開機的第一場戲,是拍一只橙黃色的氣球從一間老屋子里飛出來。老屋子古老、破舊、又高又大,氣球拖著纖細的繩子在古老的空間里碰撞、旋轉,試圖尋找一個可能,從老屋里飛出,到天空去。
“ 重慶背景,長江邊,家庭敘事,母子,貧窮的生活,自由想象中的飛翔?!?/strong>
出版社在給虹影的這本小說的簡介里,畫出這樣的關鍵詞。
鮮艷的氣球從老屋里飛出?!澳隳苈劦剿ɡ衔荩┑奈兜溃隳芸匆娝馇颍┑娘w舞。”虹影說,那一個瞬間就是她的這部電影想要的東西。這個瞬間代表著人在狹窄的空間,在饑渴中,在困惑里,如何尋找一線生機。了解作家虹影的讀者就會知道,這也是虹影故事里的根。
自1997年虹影的自傳體小說《饑餓的女兒》出版,她就成了重慶的一個重要的文化符號。
上上下下的道路、紅油辣鍋、虹影這樣的女人,沸騰著永不停歇。隨著“上海三部曲”的陸續(xù)出版,她的故事也隨著長江向著大海奔流而下,去到更廣闊的天地。
在三十多年的職業(yè)寫作生涯中,她不僅是一位勤奮的作家,也是一位奇女子。圍繞著她的寫作,女性主義、情欲、大歷史背景下的傳奇故事,乃至她的烹飪天賦和本人經歷,都成為話題,她的小說《K》還一度差點成為禁書。在她標志性的發(fā)型下,那雙眼睛超越了時間,讓人過目難忘。
此刻,虹影坐在化妝間,描述這場戲的拍攝感受。幾天前,電影剛剛殺青,她回到北京。虹影習慣看著人的眼睛說話,以至于一邊化妝一邊采訪的時候,她總要側著頭,甚至探過身子來看著我們。
一旦話頭一起,不會輕易落下,她就像一根熱烈燃燒的柴火。并且,因為多年來在國外生活養(yǎng)成的習慣,已近冬至,她還是拍攝場地里唯一喝著冰水的人。
在文字的世界里,虹影是個技巧嫻熟的流浪者,在不同的城市、不同的國家生活,只要有一支筆。重慶成就了虹影最初的觀察與表達方式,也是《月光武士》故事的發(fā)生地。所以,故事的開端,始于重慶的長江南岸,一個叫野貓溪6號院的地方。
“坐渡船從對岸朝天門碼頭,可到離我家最近的兩個渡口:野貓溪和彈子石。不管過江到哪個渡口,都得在沙灘和坑坑坎坎的路上,往上爬二十分鐘左右,才能到達半山腰上我的家?!?/p>
長江南岸的山坡上是貧民聚居的地方,那里有“稀奇古怪的小巷,扭歪深延的院子”,“ 污水順山坡往下流”,“ 垃圾隨處亂倒”。虹影在小說里這樣描述她小時候生活的地方:“這里是大城市堆各種雜爛物的后院”,“是這個城市腐爛的盲腸”?!斑@里有上百萬干苦力的人”擠在那些稀奇古怪的小巷、扭歪深延的院子里。
電影開拍的時候,重慶的南岸早已煥然一新,但得益于鏡頭造景,虹影暫時跨過了時間之河。
1962年,虹影出生于一個貧窮的南岸家庭。她的母親此前的人生經歷大致是這樣的:40年代,虹影的母親從家里逃婚出來,跟一個袍哥頭子結了婚。因為袍哥頭子對虹影的母親不好,虹影的母親便離家出走,碰到了虹影的養(yǎng)父。
后來,在虹影的養(yǎng)父生死不明的情況下,虹影的母親跟虹影的生父在一起,有了虹影。虹影排行老六,是家里最小的孩子。此外,母親的命運給了她另外一個身份,她是一個私生女。
這個身份對虹影來說,是一種別的孩子沒有的處境。
她在小的時候被周遭孤立和欺負,幾乎沒有人和她講話。18歲的時候,虹影得知了自己“私生女”的身世,不久她就離開了故鄉(xiāng)。從北到南,從南到北,從沈陽、丹東到海南島、廣西,再到長江沿岸,她開始漫無目的游走。與此同時,虹影開始寫詩,后來也寫小說(1988年開始發(fā)表),以稿費為生。
她有了自己的愛人和婚姻,跟隨當時的愛人,她去到了更遠的地方—英國倫敦。那是1991年。
那之后,她再回到重慶,已是20年后的2000年。當時,她小時候居住的那一帶正準備拆遷。
虹影后來回憶:“去拆遷辦的路上,全是亂石碎瓦和戴著安全帽的工人。我對三哥說,我想回家再看看。三哥說,沒鑰匙,進不了門,再說什么東西也沒有,也沒路可去。我看看手表,時間不夠,只能作罷。心頭卻一直不松開。”
那是她最后一次去到那里,之后那里就成為廢墟。
其實在回到重慶的3年前,虹影出版了自傳體小說《饑餓的女兒》。2000年,這本書也正式有了國內第一個版本。這本書后來獲得了意大利年度“羅馬文學獎”和中國臺灣《聯合報》讀書人獎。它被翻譯成30種語言,銷量超過500萬冊。
虹影說,寫小說是重新認識自我,是重新審視自己所擁有的世界。從某種意義上看,拍電影也是。
《月光武士》是她最新的療愈處方。故事發(fā)生在1976年~1996年的20年間,發(fā)生在虹影少女時期生活過的重慶。那時的她還在等待自己的月光武士,而如今,她也化身為月光武士,為女性的命運提筆。
月光武士的故事來自一個日本童謠。童謠講的是,一個小姑娘受了欺負,幸好被一位騎著棗紅馬的小小武士救下來。小姑娘沒了希望,不想活,小武士就帶著小姑娘去看月光下盛開的花,月色中長流的江水,人間美景皆是活潑潑的生命,小姑娘因此得到了鼓勵活了下來。
《月光武士》是虹影2020年在倫敦寫作完成的。她去看望在倫敦上學的女兒,結果碰到新冠肺炎疫情,返回不了中國,她在倫敦一待就是一年半。在疫情反復不定的異鄉(xiāng),虹影開始書寫她熟悉的重慶,一個已經過去,卻依然與當下血脈相連的重慶。
在這個故事中,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加諸在女性身上的暴力。在少年竇小明的視角下,一個全重慶最美、地位也最卑微的姑娘,每天沉默地忍受著來自丈夫的暴力。在故事里,竇小明想要保護她,可不抵世事與變遷。
虹影說,故事里這些暴力同樣來自6號院的成長經歷,是她記憶里最殘忍的見聞。
這個人是張媽,虹影小時候的鄰居。
“6號院整個院子都是船上的人和船上的人的家屬。張媽是用幾塊銀元買來的妓女,在1949年之前,她被她的丈夫從武漢買到重慶。她沒有生育,和丈夫抱養(yǎng)了一個孩子。每天早上,她要伺候她的丈夫吃飯,稍微做得有點不對,她的丈夫就會打她,而且是當著很多人的面打她?!?/p>
可是,當有人欺負虹影的時候,張媽會看著,之后她會對虹影很好。張媽不識字,但張媽她們所住的那間屋子里,有很多前房主沒帶走的書。她知道虹影喜歡看書,就會送書給她看,她給虹影的第一本書是《少女之心》。
張媽也許是虹影生命中的第一個“月光武士”,在人間的一片冷漠中,向虹影投來關注的目光。
擁有這樣命運的女性在虹影的見聞里不是唯一。
虹影說,那時候, “在我們那兒的街上,會有人剛剛生下的一個女嬰,被扔掉,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掉。作為女性,連生命都無法保存,這跟貧窮沒有關系,只是因為大家覺得,那個被扔掉的女孩是一個累贅??赡芤缓屑垷煴纫粋€女孩的命值錢,一個女孩可以隨便地送給人,而比起那些突然就死掉的女孩,那些被送走的已經算是命好的女孩子。”
小時候,小孩們會去看江里的回水沱浮現的尸體,在她的記憶里,那些尸體大部分都是女嬰。還有重慶很多的防空洞里,在虹影成長的過程中,很多女孩都在防空洞里被找到,在被強奸之后。
“重慶這座城市,其實它帶給我一種‘ 饑餓感’。所有人的饑餓的靈魂、孤獨的靈魂,而且那種迷茫的靈魂,放到現在也是一樣的。”
虹影筆下的暴烈來自生活的真實,而探尋的過程也充滿對自身命運的審視。在采訪準備中,我們發(fā)現知網上有幾篇學術論文,就是以虹影筆下的女性命運為素材,分析虹影的創(chuàng)作心理;還有人通過數據,分析虹影的十數篇作品中的用詞,進而分析她的寫作生涯即療愈心理創(chuàng)傷的過程。
當被問到,月光武士的隱喻是誰,虹影沒有直接回復。她說:“女性的存在真的是需要我們重新去審視,而且我寫的是‘ 叫醒我們的力量’。”
寫作多年,虹影說看到自己周邊熟悉的女編輯、女教授們,在工作之外都得負責家務,為父母、為孩子,沒有一個是輕松的?!拔覀冏龅墓ぷ鞅饶腥诉€要多,但是我們承受的東西不應該只讓女性承擔。”
虹影說,拍電影的想法不是偶然。她是一個圖片式思維的人。不管是她寫作的“上海三部曲”,還是她寫作的《饑餓的女兒》,鏡頭感總是特別強。她的攝影作品還曾經在佳士得拍賣。
小時候,她覺得自己是被世界拋棄的孩子。她總是坐在江邊,一個人看江里的行船。別的人看船,是跟著船在行走。但虹影看船,眼睛總是定焦在一個地方。她定定地看著一個地方,讓船開進來。
船會進來,船會開走。有霧的時候,就像是一個畫片起了霧。因為這樣看世界的方式,虹影想要拍電影。
在寫《月光武士》之前,她就知道這是為她的第一部電影所準備的故事。為了執(zhí)導電影,她已經準備了五六年的時間。而在此之前,她原本想要拍一個發(fā)生在國外的故事。
這個合拍項目要在意大利羅馬取景,總是困難重重,無法推進。后來,電影的總策劃張一白告訴她,不如就做一個本土的重慶的故事。于是,有了《月光武士》。在2021年秋天,她還是回到了重慶。
之后一切都那么順利?!拔矣X得重慶特別愛我。我需要陽光,它就是陽光。我需要下雨,它就下雨,我就不用灑水車。他們所有人都傻了。我要那種濕漉漉的青苔,那種泛著綠的瓦片,只要我要拍,所有的街道瓦片全都是這個顏色。”
那個走出去那么久、走出去那么遠的虹影,那個想要離開重慶的虹影,回到這樣的重慶。
在采訪中,虹影跟我們講到自己和女兒的相處,也講到她的日常和伴侶,談到她與生命中的每個過往逐漸和解,然后看到新的奇跡。在采訪里,虹影提到自己的女兒也是私生女。女兒2歲時,她才結婚。
聽到這里,我們只覺得虹影直率得驚人,但并不敢往下問。之后查閱資料才知道,關于她的這些人生過往,早就由她自己講述出來,坦坦蕩蕩,毫無遮掩。她得到愛,本來就是應該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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