經(jīng)歷了一年多的等待,劇版《使女的故事》第四季終于上線。在豆瓣上,影迷給已播出的4集打出了驚人的9.0分——這已超過第一季8.8分的得分。
第一季因與原著高度契合,深得原著粉們的歡心。從第二季起,劇版《使女的故事》開始跑偏,雖節(jié)奏、畫面、表演等依然在線,但不必要的戲劇沖突,使它開始向好萊塢飛奔。到第三季時,已現(xiàn)頹勢。于是,第四季不得不去填前面挖下的、天大的坑——究竟要原著意義上的《使女的故事》,還是好萊塢意義上的?
從結(jié)果看,第四季也引起不同的聲音:
這一季完結(jié)吧,求求了。
不要再拖了!讓我看到加拿大的鐵蹄踏碎基列國的大地吧!
和當年的《越獄》一樣,用狗尾續(xù)貂都不足以形容后面的爛。
停在第二季多好啊……
顯然,在“爽”面前,阿特伍德不堪一擊——原著已被徹底顛覆,人們看到的、記住的、期望的,不過是“憤怒+故事”。
兩性尚未平等,歷史可能倒退
《使女的故事》名為科幻小說,實為“懸測小說”——它描繪了一個惡托邦:受環(huán)境污染影響,生育變成稀有資源,為應對危機,基列國橫空出世,在那里,女性不再允許擁有私人財產(chǎn)和個人自由,所有尚有生育能力的女性都被收為“國有”,她們被集中起來,成為使女,其實是“可以行走的子宮”,她們的全部工作是幫基列國的主教們生兒育女。
從《弗蘭根斯坦》到《動物農(nóng)場》,從《1984》到《我們》,這是一個漫長的文學傳統(tǒng),不斷提醒讀者,一旦落入理性迷狂,我們就會以美好明天為借口,坦然扼殺當下。當有人開始操弄永恒、必然、一切、獻身等等大詞時,很可能就意味著:集體悲劇即將來臨。
《使女的故事》涉及的議題并不新穎,但阿特伍德的創(chuàng)造性體現(xiàn)在視角轉(zhuǎn)變——從女性主義的角度,重新審視惡托邦的可能。由此發(fā)現(xiàn),我們曾堅信,兩性平等已成現(xiàn)代社會的底線價值,男女權(quán)利差異基本被填平,這是不可逆轉(zhuǎn)的歷史趨勢。但事實上,這只是一個脆弱的平衡,人或許只是表面上的平等。
男性接受平等,更多是策略意義上的,而非價值意義上的。在今天,男性可以“女士優(yōu)先”,可以“好男不和女斗”,但很難做到真正在人格上去尊重女性,檢討內(nèi)心深處男權(quán)文化留下的傷痕。當靈魂未得療愈時,只靠習慣而維持的平等,其行不遠。
畢竟,我們都沉浸在“女司機”“女人是感性動物”“女人缺乏理性”“女性需要照顧”之類偏見中,如果女性只是“他者”,是“與我不同”的人,那么,一旦遭遇危機,她們就可能被優(yōu)先犧牲。
人類遠未擺脫兩性不平等的淵藪,一切完全有可能卷土重來。
地獄是如何建造出來的
在小說《使女的故事》中,阿特伍德的才華體現(xiàn)在她對線性敘事的反叛,因此創(chuàng)造出一個異常豐富、駁雜、有無數(shù)解釋可能的文本,勾畫出基列國如何一步步將女性變成使女。
一方面,基列國確實遭遇了嚴重的生態(tài)危機,人類能否存續(xù),已成疑問。另一方面,主教們主動販賣焦慮,將生態(tài)危機解釋為信仰危機,是人類集體喪失信仰后遭遇的天罰。這種解釋沒有任何實證,不過是演繹邏輯,卻撫慰了人性中的愚昧——以為解釋了世界便掌控了世界。
在生活中,處處可見這樣的“解釋家”。在他們眼中,一切都有答案,事事邏輯相通。只要不懷疑、不實驗,他們就會像惰性氣體一樣,被批量制造出來。
所以,基列國不允許人們閱讀、學習,時尚雜志成了違禁品,誰敢擁有,就可能被判重罪?;袊闹鹘虃儎?chuàng)造了一個全新的社會契約:你接受規(guī)章,就等于你接受了違反這些制度后的處罰。
處罰在基列國是如此普遍,甚至成了“家常便飯”——使女逃跑當然要遭鞭笞;性生活不檢點可能被處死;頂撞一句管理者,或者眼神中流露出一絲不滿,都可能招來酷刑。更可怕的是,使女也被體系定義為懲罰者——她們必須用石頭打死罪犯。
基列國還發(fā)明了一套獨特的文化,將強奸使女的惡行包裝成神圣的受孕儀式,隨著恥辱感、自尊、反抗意識、驕傲感等逐漸被磨去,使女們的自我就喪失了——她們不再反抗,將一切視為義務和責任,甚至主動配合。
應該說,劇版《使女的故事》在這一點上最契合原著,在似乎拖沓、重復的操作下,阿特伍德真正想說的是:這不是將來式,而是過去式。男性文化主導的幾千年中,女性不是一直在承受著這樣的命運嗎?她們沒有選擇權(quán),沒有愛的自由,沒有“我之為我”的基礎,她們只能強顏歡笑,接受男性強加給她們的一切。
罪惡就在每個人的心中,不僅男人如此,也包括女人。
在小說《使女的故事》中,阿特伍德刻畫出日常政治對人性的改造。不平等不只是法律條文上的安排,它其實早已融入到日常生活中,通過性騷擾、侮辱性詞匯、歧視、刻板印象、物化女性等,它們才是真正的剝削工具。
殺了惡人,一切問題就解決了?
通過日常政治的介入,男性成功地讓許多女性學會了“懺悔”,使她們陷入茫然和不知所措中,一邊忍受剝奪,一邊卻渴望“穩(wěn)定”。性別歧視得以公行,男性施壓與女性自我說服是同步的,缺一不可,而后者也是男性文化的產(chǎn)物。
于是,使女們也會用不斷重復的“她的錯”,來給違規(guī)者施加壓力。莉迪亞嬤嬤是一個典型,她并不是沒有悲憫之心,只是在冰冷的原則與活生生的人之間,她選擇了前者,在她的兇狠、殘忍背后,不乏“恨鐵不成鋼”的意味。她很少想過,自己竟活成了幫兇。
然而,在主角奧芙瑞德接受規(guī)訓的同時,主教(劇中的指揮官)弗雷德卻在放飛自我,他收藏了大量的時尚雜志,出入于聲色場所。作為規(guī)則制定者之一,他深知這些規(guī)則是為了管別人用的,他只需對自己虛擬出來的上帝負責即可。因為沒有可以真正對話的人,弗雷德習慣于用出軌、玩世不恭、殘忍來安慰孤獨,他知道這些都是毒藥,卻無力自拔。
弗雷德可怕之處在于,他堅信世界是一個可以操控的裝置,合理性就是其底層邏輯,為了“有用”,他可以殺死任何人。
值得注意的是,在小說《使女的故事》中,弗雷德的形象不甚鮮明,他更像一個符號,阿特伍德當然不會迷戀于“描繪一個惡魔,把所有問題都推給他”的腦殘游戲,偏偏好萊塢卻迷戀這個游戲。
送盒飯的速度
是不是太快了
其實劇版《使女的故事》從第一季起,就已與原著出現(xiàn)了很大偏離,體現(xiàn)在三方面:
其一,原著沒有清晰的邏輯線。為什么一個女性可以公開討論女權(quán)的社會,會突然倒退成狹隘的基列國?原著提到了法律被修改,女性突然變得不能擁有個人財產(chǎn)的過程,但沒有更多細節(jié),更沒有電視劇中隱喻的,奧芙瑞德等好人沒及時站出來。
其二,原著對主教夫人幾乎一筆帶過,卻被電視劇塑造成女主角的一生之敵,她優(yōu)雅、智慧、有野心,只是在理性迷狂的掌控下,喪失了人味兒。
其三,原著中有大量碎片式的回憶,它們是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,大多被電視劇拋棄。
顯然,好萊塢不想深刻,它只需要一個能“感動”觀眾的商品。
所謂“感動”,無非是“好故事+角色”,可歷史真的只是一個故事?有多少人生能活成角色?在有錢任性的邏輯下,《使女的故事》憑空多了一條上帝視角寫成的“故事線”,它反而成了敘事核心。
好在,第一季加入了大量個人獨白,多少保留了原著風格,劇本《使女的故事》為此放棄了一部分敘事節(jié)奏,但在根本處,后現(xiàn)代與娛樂化不相協(xié)調(diào),在強制戲劇性下,《使女的故事》漸成慢版《神奇女俠》。
不可否認,第四季中的第三集相對精彩,呈現(xiàn)出了人性的復雜:已成使女抵抗圖騰的奧芙瑞德中計被抓,面對嚴刑拷打,她不肯說出其他使女的藏身之地,然而,當奧芙瑞德看到親生女兒正遭遇折磨時,她崩潰了。
第四季似乎下定決心要加速,至少領盒飯的速度比前幾季快——以往永遠打不死的使女們,被一輛火車群滅,只留下兩人躲在悶罐車中,深入討論道德、忠誠、團隊建設和革命向何處去等。
編劇非要奧芙瑞德直面自己當過叛徒的事實——一個道德不完整的人,是否還有資格去反抗?只看懸念,這確實能算是放了大招。
從劇版看不出真正的阿特伍德
為故事而故事,為懸念而懸念,注定會成為第四季抹不去的暗傷,不論阿特伍德參與程度多深,劇版《使女的故事》都已徹底變味,它與批判惡托邦已無關聯(lián)。
為維持阿特伍德風,劇版只好在皮相上下功夫——渲染男性對女性的暴力、侮辱與傷害,以虐拉票??沙藫Q來“第一集就看得我狂哭!想把周圍男的暴揍”之外,解決方案似乎只剩下“基列何時滅國”“尼克什么時候能控制基列”等??蓡栴}是:滅掉基列國,人性的愚昧就會徹底結(jié)束嗎?兩性不平等的歷史,就會徹底成為過去嗎?
我堅信,這是阿特伍德最不愿意看到的結(jié)論。
很多人喜歡給阿特伍德貼上“女權(quán)作家”的標簽,但事實是,女權(quán)也是多元的,女權(quán)與女權(quán)不簡單相等。阿特伍德的女權(quán)更傾向于深刻反省,畢竟在兩性不平等的社會中,絕大多數(shù)男性也是受害者,他們本可主動掙脫加害者的設定,他們一勞永逸地喪失了公平的記憶與習慣。
錯誤的歷史無法從頭再來,以為理性可以決定一切,可以重新造出新歷史,那才是真正的惡托邦思維,離它不遠處,便是深淵。
不可否認,劇版《使女的故事》第四季更緊湊、更感人,很好地展現(xiàn)出另一位女金剛的彪悍人生和不朽業(yè)績,可因此淡化了阿特伍德的聲音,甚至走向反面,成為惡托邦的幫兇之一。那么,看劇還不如不看。(唐山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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