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個月前Sir采訪過《奇跡》導演文牧野。
那時他還處在緊張的后期制作中,對話里毫不掩飾,“壓力很大”。
Sir那時還有些擔憂。
直到他聊起現(xiàn)場拍攝,像是切換到另一種狀態(tài)——盡管困難很多,但言語中充滿興奮和期待。
“突發(fā)情況很多,我們在拍攝的時候經(jīng)歷了4次臺風……有意思的是我們在拍攝情節(jié)上有臺風的時候,遇上了深圳連續(xù)一周的大晴天。每一次都是想要拍攝陰雨的時候大太陽,想拍晴天的時候下雨,劇組趕不上天氣變化快,‘看天吃飯’這句話在深圳體現(xiàn)得淋漓盡致?!?/p>
如今,從結果看總算“雨過天晴”。
1.86億票房,貓眼9.5,淘票票9.5,豆瓣7.4,三平臺總分跟長津湖之水門橋并列春節(jié)檔第一。
為什么是他?
為什么又是他?
今天Sir來仔細解解題:
《奇跡·笨小孩》
都說《奇跡》好看。
好在哪?
在Sir看,《奇跡》可貴在于它的成功是一種“專業(yè)的成功”。
這種“專業(yè)”體現(xiàn)在導演文牧野身上,即對中國觀眾情緒點的敏銳把控。
當初《藥神》就有不少人評價:“嫻熟,嫻熟得不像新導演”。
《奇跡》類似,但不完全一樣。
相同的是導演再一次成功戳中國人的燃點和淚點,且嫻熟度有增無減。
“強迫癥”變嚴重了:
秒表計時,一個動作拍六十四遍,日?!氨R粭l”……
而不同,在于情緒共振的范圍:
從小眾患病群體,到一座城市,一大批人群(打工仔),甚至是一整個時代的共鳴。
不一定恰當?shù)谋扔鳎?/p>
如果說《藥神》是一道簡答題,《奇跡》則是包含一連串簡答題的“論述題”。
幸好。
專業(yè)過硬的文牧野,并未自亂陣腳。
01
第一題:“獻禮片”。
這當中隱藏一條不成文規(guī)則:
既要反應時代風氣,又不能有原型人物作為反派。
換言之,沒有一個具象的敵人可以恨,但還要做成一部有節(jié)奏有情緒的商業(yè)電影。
《藥神》,制藥公司代表是明顯集火對象。
《奇跡》呢,不能有敵人,怎么辦?
導演花了大量的工夫去彌補。
如情感。
電影用大量的生活細節(jié)去鋪墊兄妹倆之間的連接。
一起起床,一起早飯,一起打鬧……
尤其是放學。
至少三段,情緒一次比一次強。
第一次,電動車接送。
第二次,車禍受傷后接送,晚了很久。
第三次,臺風天頂著大雨接送,最后無家可歸只能留宿門衛(wèi)那。
配合桌面上無言的家庭照,觀眾在這些細節(jié)的鋪陳中慢慢感受到兄妹倆相依為命的艱難境況。
景浩不僅是哥哥,還是父親。
因此,他努力籌錢的過程才被賦予雙重意義——是奮斗,更是救命。
前者是命題,后者才是人情。
《奇跡》是一個不斷消解和豐富“命題”的過程。
景浩不僅是為妹妹在奮斗。
也是為自己,準確說,是“自尊”。
電影前期一段高潮戲是追車。
景浩需要打動手機企業(yè)大老板,給自己一個賺錢的機會,方法是半個小時,趕上大老板坐的動車,與他面談。
摔車、被撞、狂奔,景浩終于得到夢寐以求的機會,贏得老板的尊重。
但這就夠嗎?
只是開始。
受傷、被搶、發(fā)不出工資,廠子辦不下去,努力將付諸東流。
人生最黑暗的時候出現(xiàn)什么?
他看到了螞蟻。
臺風暴雨天,在玻璃上不斷爬行,一次次滑倒,一次次繼續(xù)……
意象顯而易見:
自尊不是別人給你的,而是自己爭取的。
且不是一次,而是無數(shù)次。
更要留意這場戲的音樂,單音節(jié),短、快、急促,配合著雨夜,低沉肅殺,十面埋伏。
不正是此時的景浩:
看似沒有“敵人”,其實敵人無處不在。
它是出身,命運,意外,是情感牽絆,更是人生無?!?/p>
電影的確消除了具象化的反派。
卻通過細致的現(xiàn)實刻畫,描繪出一個更龐大,觀眾更熟悉的“反派輪廓”,也讓更多曾經(jīng)或現(xiàn)在的“景浩們”,不自覺地站到主角這一邊,跟他進入故事,與他共情。
02
第二題:人物。
《奇跡》人物多了,也“雜”了。
他們是誰?
是各行各業(yè)的一線從業(yè)人員,建筑工,駕駛員,保潔員,流水線工人……
在深圳這片“春風吹過的土地”,電影主動降低視角,找到這群草根。
《奇跡》是一部完全屬于草根的電影。
這些“社會邊緣人”,在過去,大多只能出現(xiàn)在新聞或者紀錄片。
如今他們站在舞臺中央。
頂著新頭銜——“合伙人”。
導演所做的并非強調(diào)“底層”,賣慘博同情。
反而,不斷試圖弱化他們身上的刻板印象,讓你記住每一個配角的特點、性格,甚至愛好。
女工汪春梅(齊溪 飾)的“直”。
面對無賴直接還手,面對愛情耿直表白;
拳手張龍豪(公磊 飾)的“怪”。
有犯罪記錄,人前沉默寡言,人后是溫柔的愛狗達人,一旦有危險,又化身力量與靈巧并存的反差打手;
養(yǎng)老院鐘大爺(鞏金國 飾)的“瀟灑”。
粗中有細,粗能把自己打仗斷腿的往事當笑話說,細能當鐘表匠,把小小的手機零件一口氣全拆。
更別說景浩。
開一家手機修理店,是一個有著專業(yè)技能(手機維修)的底層創(chuàng)業(yè)者。
很稀奇?
可因為“華強北”的存在,深圳和景浩一樣的年輕人,還有很多很多。
仔細看電影,似乎能找到景浩之前的生活軌跡:
和干倉儲的叉車工人是好友,當過“蜘蛛人”高空擦玻璃。
甚至根據(jù)工頭越哥的描述,景浩之前跳槽頻繁。
Sir有理由相信:
母親去世后,為了掙錢養(yǎng)家,這小子幾乎試過了他能干的各種行業(yè)。
最后才發(fā)現(xiàn)了自己擅長的工作,于是有了這張劇照:
華強北手機維修技能大賽,一等獎。
可以說,《奇跡》扎實的地方就在這:
幾乎每一個角色背后,都有著某種真實和立體。
而Sir最喜歡的,婚禮戲。
覺醒的前“三和大神”,和開挖掘機的女駕駛員,決定結婚。
婚禮沒有昂貴婚紗,繁雜禮儀,奢華酒店。
他們就是在城中村里搭個臺,請來街坊鄰居,工友同事,然后開開心心地就得到所有人祝福。
這婚禮拍得很喜慶,但真正讓人感慨的是:
它展現(xiàn)了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之外,在一線城市的高樓大廈陰影下,還存在著普通人的自得與自洽。
Sir不止一次回想起港片里類似鏡頭。
《奇跡》的城中村,也凝聚著類似記憶。
什么記憶?
是那種物質(zhì)上并不富裕,但對美好生活依然抱有信心的期待。
這些期待,終有一天能夠創(chuàng)造“奇跡”。
03
第三題:奇跡。
奇跡是一個“大詞”,而沉迷大詞是電影禁忌。
這點文牧野當然懂。
如何把“奇跡”縮???
Sir先說兩個數(shù)據(jù):
2019年,深圳GDP26927億,第二產(chǎn)業(yè)增加值是10495億;
同年,上海市GDP38155億,但第二產(chǎn)業(yè)增加值是10299億。
即——2019年,深圳歷史上第一次超過上海,成為中國第一工業(yè)城市。
再宏觀點看的話,2018年,中國制造業(yè)產(chǎn)值達到4萬億美元,已經(jīng)超過了世界排名二三四位的美國、日本、德國之和,是當之無愧的世界第一。
在2019年后,這就是世界第一工業(yè)國的第一工業(yè)城市。
深圳,本身就是活生生的奇跡。
可這樣的奇跡如何與我們產(chǎn)生共鳴?
代價。
電影里有個細節(jié)很隱晦。
景浩獲得大訂單后,開始組建團隊,一段快節(jié)奏蒙太奇:
廠房,人員,設備,審批,經(jīng)營許可,消防審查……最后廠子成功落地。
輕松得讓人不敢相信。
甚至,這個廠的經(jīng)營成本,還得靠廠長出去當“蜘蛛人”掙回來。
似乎不太靠譜。
但某程度上的確是現(xiàn)實:
在當時深圳,辦廠經(jīng)商的環(huán)境和政策,極為自由,寬松和便利。
代價是高淘汰,高風險。
當然電影里并未明確指出,只是在閃爍的畫面和臺詞里偶爾提及,比如一紙政策就要倒閉一片的“翻新機”,“要錢不要命”的手機煉金,以及那個經(jīng)理面對大老板時的謹小慎微……
它與《藥神》沉重的真實事件對比,確實少了幾分刺痛和沖擊。
但它也營造出另一種更廣闊的小人物英雄主義。
電影始終在強調(diào)一個字:
“修”。
修手機,修助聽器,修高樓,“修”絕癥……
奇跡是靠“修”出來的嗎?
的確,在外人看來——深圳的繁榮,創(chuàng)業(yè)的暴富,高樓大廈拔地而起,這些似乎都是一蹴而就,煥然一新的“奇跡”。
可導演還想讓我們看見更深一層。
對于里面每個具體的人。
天降機遇只是少數(shù)的運氣。
更多人,不過是靠雙手對自己的當下修修補補,在困境中對自己的未來不斷修正。
所謂“奇跡”。
不是簡單的拆卸和組裝。
讓那些被時代和浪潮“拆下來”的人,能有機會一步步修葺自己的夢想,修復自己的命運。
才是真正值得回望的“奇跡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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編輯助理:吉爾莫的陀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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